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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五


  回想当日琼台初见,她在那人身畔巧笑倩兮、明眸盼兮,端的是风华绝代。

  一转眼,红颜将陨,却不知远在南朝的那人是幸是哀。惨淡月色将宫阶映得冷清清的白,依稀记起那人白衣皎洁,笑若煦风,仿佛也是这样的夜……匆匆相见,匆匆作别,原本是各有所图,并没有真正相悦过吧?云湖茫然走过连廊,穿过绰绰殿阁,心中凉一阵空一阵,隐约记起许多,又好似什么也想不起来。

  身后东宫萧索,寥寥几个宫人侍卫守在殿外,不必担心也无须戒备,那只是疯妇与废人的牢笼。

  浓云移过中天,遮蔽了最后的月华。

  承晟的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,怕是哭得累了。明日他便要登上金殿,坐上他父王和叔伯们鲜血凝积的帝王之位……云湖步履虚浮,茫茫然踏入承天殿中,一眼瞧见御榻上奄奄无声的父皇,两行泪终于落下。

  "父皇,我来陪您了。"云湖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衾,细心抚平他凌乱的白发,依着御榻蜷身坐了下来。她将头轻轻枕在榻边,握了那枯槁的手,喃喃道:"父皇你知道吗,哥哥是五哥杀的……母后一直都知道……如今她终于杀了五哥,也杀了大皇兄。他们全都死了,再不会争夺下去了。往后就只剩下母后和我,还有承晟、五嫂和太子妃……可太子妃疯了,五嫂怕也不远了。原先我总害怕,怕你厌憎母后,怕你不疼我,不疼哥哥。我以为只有哥哥做了皇帝,母后做了太后,便不用再害怕。可是,可是明天母后就要临朝,为什么我却更害怕?"

  云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,握了父皇的手,絮絮喃喃如一个委屈的孩子。那御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,只剩一丝沉微的气息,凭药力勉强吊着一口气在。隐隐地,有更漏声传来,也不知是几更。这一夜竟是格外漫长浓黑,似乎永远不会天明。云湖觉得累,闭了眼不觉睡去。

  多少年不曾陪在父皇身边了,犹记幼年时,父皇也曾哄着自己入睡。

  朦胧里,许多人的面容掠过眼前,英朗的是尚钧、倜傥的是尚尧、俊秀的是尚旻、威严的是父皇……还有那笑若春花烂漫的少女是谁,是少年时的自己吗?

  "公主,公主——"

  谁在梦里仍唤着公主。

  云湖猛然惊醒,见侍从女官带着近侍宫人仓皇奔进来,不及跪倒便道:"奴婢万死,奴婢罪该万死!"

  "何事惊乱?"云湖一凛。

  "奴婢疏忽,一时受太子妃蒙蔽,致使东宫女官商妤不见踪影!"

  "不见踪影?"云湖蓦地起身,脸色发青,"商妤,那废人怎会平白不见踪影?"

  "奴婢等见太子妃已安睡,商妤守在榻前,未敢入内惊扰。待觉蹊跷时,才见床帷后空无一人,守在榻前之人,竟是太子妃穿了商妤的服色假扮!奴婢等已搜查东宫内外,遍寻不获……"女官话音落地,恍如霹雳入耳。云湖呆了一刻,霎时间冷汗密布,再开口语声已哑:"现在什么时辰?"

  冷厉语声从身后传来:"寅时已过。"

  云湖猝然回头,见骆后朝服辉煌,凤冠嵯峨地立在殿门处,凛凛寒意,煌煌凤威,望之不可直视。

  早朝就在卯时。

  万事俱备,箭已离弦,一切已来不及了。

  骆后妆容艳烈,眼作凤尾妆,挑染一抹殷色胭脂,灯下看来似连目光都透着血色杀意:"就算她搬来神兵天降,也休想挡我一步!"云湖迎上她的目光,一时瑟瑟,禁不住周身颤抖。她脸色转寒:"你很怕吗?"

  云湖膝盖一弯,颓然跪下:"母后,现在罢手还来得及……"

  "罢手?"骆后似听见天底下最令人惊异的话,双眸圆睁,蓦然连声长笑。

  云湖呆呆望了她,眼光发直。

  第三十二章 血色山河万里染

  神兵天降,被骆后一语成谶。

  地动山摇的冲杀声里,神策军的旗帜高高飘扬,远在宫中也能望见神策军深红战袍连成一片汪洋,将宫城汹涌合围。战靴橐橐,撼动宫墙;剑戟森森,掩蔽日光。

  五万神策军,一夜之间,似天兵降世。

  随之而来的是诚王所率三万羽林卫,以清君侧、肃宫闱为号,高擎平叛之帜。

  当先一骑绝尘,帅旗所指,正是传闻已殒命阵前,被诚王所杀的晋王尚尧。

  昔日为防范骆氏,巩固太子权柄,皇上以雷霆手段撤换羽林军中后党将领,逼晋王交出神策军统领大权,暗调宗室心腹大将坐镇神策营。然而拱卫京中的羽林军,多年来一直受后党与皇党派系倾轧,各阶将领暗中争斗不休。

  当此剧变之际,骆氏明面拱手让权,暗中安插心腹,拉拢军中副帅。诚王也暗通昔年旧部,与数名将领密谋,趁宫变之夜,挑动羽林卫自起哗变,携三万兵马退走京郊,蓄势待援。

  其余两万部众随太子死守宫中,以微薄之势,对抗归附骆后的五万兵马。

  眼见太子兵败自尽,皇上大势已去,骆后立即趁兵乱之机对晋王下手。

  然而晋王早已率亲卫出城,借追击诚王为名,引开骆后遣来刺杀的追兵,以替身诈死,瞒天过海麻痹骆后。待投奔诚王军中,接到勤王诏令的神策军也适时赶到京郊。

  是夜,商妤持皇上血衣密诏赶到。

  晋王亲自执密诏往神策军大营,将按兵不动的主将斩首,接管神策军。

  寅时末,晋王亲率神策军为左翼攻打宫门,诚王率羽林军为右翼攻侧门。

  两军斩关而入,于卯时初刻会师于凌云殿。

  宫中效忠皇上的侍丞和禁卫也纷纷披甲起兵,与二王内外呼应。

  辰时,骆后的羽林军大败溃退。

  烽烟滚滚熏黑了天空,日光也照不到这天阙之暗,末世修罗之景不过如此。

  昀凰仰面望向飞扬斗翘的宫檐,看那厚厚积尘被震得簌簌直落,洒了殿前一地狼藉。这景象熟悉得异常亲切,好似昨日才见……犹记那日,也是这般烽烟惊尘,兵乱现天阙,踏破贵胄风流,一朝倾颓知何似。

  又一团尘灰落下,恰好兜头打在殿中,腾起呛人的灰雾。阴腐的霉味钻入鼻端,也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年的旧尘。承晟朝她怀中偎得更紧,小声急促地呛咳,昀凰扬袖将他头脸遮住,一手掩住自己口鼻。周遭内侍纷纷掩面,仍有人被灰落进眼里,各自狼狈成一团。

  比之外殿仓皇的景象,这些许狼狈却算不得什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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