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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七


  三人一时都无言。

  恍惚间,蕙殊觉得自己无比幸运——比之少夫人、比之顾青衣、比之方洛丽,比之梦蝶,甚至比之夫人,她都实在是幸运之至。于此乱世之中,最难觅最珍贵的平凡安宁,原来一直就在自己手中。从前平庸如颜世则,不能令她甘心,如今辗转千里,终于邂逅另一人,不知是许铮磨去了她的高傲,还是这世事无常洗去了她的浮躁。

  望着她年轻而有光彩的脸,夫人语声低微,“你知道么,原本我不想送走霖霖,宁肯留她在我身边,活就一起活,死也一起死。”

  死与活,从她口中说出来,如此平常恬淡。

  蕙殊张了张口,却说不出话来。

  只见她唇角笑意渐深,目光坚毅,“接到顾青衣的密电,我原已抱定最坏的打算,要打要拼,你死我活,再没什么可顾忌。可是仲亨躲过了刺杀,一切便又不同!只要没有最后关头,我便不能放手,只要未到那一步,我仍需尽我最大力量——他的儿子,我未能守护住,剩下这一点是他毕生心血,我不会再放手。”

  许铮怔怔看着她决绝面容,这一瞬,在她眼中看见真正的勇气。

  她唇角微微噙着傲然的笑,最后一句话,没有当着他们面前说出口——仲亨,你以生死酬家国,我便以生死酬你。

  总统府派来的特使是德高望重的党部元老,代总统的心腹顾问中,也是当年与先总统一起出生入死,硕果仅存的耋耄元勋。连这样的人都早早被收买,足见那人用心之深,预谋之早,当初先总统迟迟不宣布继任者的忧虑果真被印证。

 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,噙一丝笑,看着眼前白须飘拂,俨然仪表庄重的元老特使,淡淡道一声,“柳公,远来辛苦。”

  楼梯上款款走下一个婀娜女子,身旁没有侍从仆佣,只她一个人从容走来,意态轻慢,仿佛不是来见总统府的专使,而是在自家花园信步赏春一般。柳沛德拄仗站起,推一推鼻梁上圆片眼镜,看清来者果真是霍沈念卿,旋即也看清她周身的装扮——烟白色滚珠旗袍,乌黑头发绾成低髻,两粒硕圆珍珠在耳垂闪动幽蓝光泽,映照着冰雪似的容貌,连那笑意也透着沁凉。

  她虽穿了素色,却没有服孝。

  霍仲亨的死讯早已送至,眼前的霍夫人却依然粉黛薄妆,锦绣在身,全然没有一丝戚容。

  柳沛德眯了眯眼,目光透过镜片,锥子似的钉在她身上。

  她挑一挑眉梢,优雅抬手请他入座。

  照面一眼,彼此来意态度都似寒刃出鞘,开门见山,没有半分含糊。

  柳沛德冷冷咳嗽一声,以沉缓语调向霍夫人表明来意,转达代总统的致哀之意,并请节哀保重……只是话音初落,便听霍夫人低低笑了,“原先有人误传外子遇刺,而今证实遇刺身亡的另有其人,外子正在归家途中,怎么连柳公也误信了人言?”

  “请这等事?”柳沛德瞪眼,白须微颤,森然之色从镜片之后一掠而过,“霍夫人,据老夫所知,外间谣言纷传,有人假冒霍帅之名散布流言,公然污蔑领袖,将污名栽赃于领袖身上,此等用心可诛,夫人莫要行差踏错,反受奸人利用。”

  “柳公说得是,如今魑魅横行,不知是谁在捏造外子遇难谣言,公然混淆视听。”念卿也不掩饰眼中嘲讽之色,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宛转,话里锋芒一分不减,“柳公专程为外子而来,一路劳顿,不如在舍下小住几日,等外子回来好好款待。”

  柳沛德握着手仗缓缓以座中站起身来,白须飘飘,一双眼神异常阴沉,“若霍帅果真逃得大难,实乃国之万幸,只是夫人也莫要掉以轻心,万事多为自已留条后路是好。”

  这话里威胁之意已摆在了明面上。

  当日顾青衣冒死传讯,走漏了北平刺杀的消息,代总统也知这一枚勋章瞒得过天下人,却瞒不过她霍沈念卿。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奉勋章上门,逼迫她接受仲亨的死讯,迫她与他们一道圆上这弥天大谎——所凭恃的,无非是欺她女流之身,倘若她肯识趣低头,为富贵为地位,接受这勋章,他们便可理直气壮窃得和谈成果,哪怕仲亨平安归来,也为时已晚,代总统已名正言顺坐上独裁高位,军政大权在手,仲亨只能眼睁睁输给这帮宵小;倘若她一怒之下与南方军政府反目,纵容兵变,那么破坏统一和谈的罪名便可落到霍仲亨头上,号召讨伐也就师出有名,顺理成章。

  他们以为这样便能逼她入死境,令她绝望低头,却忘了他们的七寸也同样暴露无遗——先总统去得蹊跷,本就有人心存疑窦,明里暗里想要扯他们落马的大有人在。南方军界、政界与党部,本就派系林立,代总统一手拉拢了党部元老,军界少壮势力暗地里却不服。一旦霍仲亨归来,抑或遇刺真相被揭穿,真正的和谈条约被披露,南北两方都不会放过这二人。

  念卿缓缓笑了,迎着柳沛德阴沉目光,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,“多谢柳公挂虑,要说后路,我一介女流又用得着什么后路,无非是破釜沉舟,死而后生罢了!”

  柳沛德目光一寒,哼出冷冷笑声,连道几声“好好好”,将手杖在地上顿了一顿,“霍夫人,好气魄,老夫拭目以待!”

  念卿一笑,也不与他再多废话,抬手端茶送客。

  许铮冷冷从偏厅门内走出,来到念卿身后,铁青的脸色毫不客气透出杀机。

  一个娉婷女子恰是时候地端茶上来,却不是女仆,而是与许铮一同出来“送客”的蕙殊。

  柳沛德只听一声低呼,一盏茶跌落,溅得藤条案几上狼籍一片。

  那容颜姣美的奉茶女子怔怔望住自己身后的秘书,一双眼直勾勾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物。

  柳沛德回头,见秘书也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美人,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,眼里沉沉的,有一种阴郁恶毒的快意。

  蕙殊僵立,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愕。

  颜世则,竟是颜世则。

  也曾想过,假若再与他重逢,是在何时何地……或许她已年老,或许他已妻儿在侧,然而蕙珠做梦也想不到,竟是在这般境地,与昔日被她抛下的未婚夫相见。

  匆匆离家之后,再次回去,已是与许铮一道。

  父母原谅了她的冲动莽撞,自然大半是看在许铮这未来的佳婿面上。

  于是再无人提及颜世则,只有五姐含糊告诉她,颜家公子在她弃婚出走后病了一场,不久也离家远行,自奔前程去了。那时听来她也愧疚,对于颜世则,实实在在是她亏负于人。然而直至此刻,亲眼见到这严肃清瘦、蓄起半脸胡须的男子,见到截然不同往日的颜世则,才知他改变得有多厉害,才知他曾有过怎样的苦楚,以致形貌大变,令她初见之下竟未能认出。

  再也没有比在这种时候故人重逢,更加苦涩的事。

  颜世则显然早已知道她如今去向,从未谋面,从无音讯,直等到今日今时,却以这样的身份前来相见——他一瞬不瞬望住她,冷漠眼神中隐透的怨恨,霎时已说明一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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