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亦舒作品集 > 伤城记 >  上一页    下一页


  其实之之是知道的,她父亲幼受庭训,可从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来,到今天,他买罐头凤梨,永远挑碎片而不拣旋片,“一样吃嘛,味道一样”,但便宜一块数毫,年薪已经数十万的他仍然节俭。

  这个城市是我们打下来的江山,之之握紧拳头,不,她不想离开。

  祖母说:“我与你祖父均是一枝独秀,陈家只得他一个人跑出来,我娘家也只有我一个人在香港。”

 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。

  这时候,大门一响,正在说曹操,曹操到了,是陈开友下班,挥着汗,脸上走油。

  老母亲问:“季在呢?”

  “她要点货,铺子提早大减价,唉一年比一年的热,简直要热死人。”实在抱怨的,并不是天气。

  他跑进厨房,捧出西瓜,切开,大家吃起来。

  陈老太说:“小妹打电话来电你速速申请。”

  “不行,”陈开友答:“加国不承认十年内做的宣誓纸,她根本无法证明我俩是亲兄妹,还有,只有什一岁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亲属,无望。”

  “姑姑说她可以担保你,多十五分。”之之说。

 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条例背得滚瓜烂熟。

  担保?陈开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阴阳怪气的面色。

  他丢了西瓜,“还是自己想办法吧。”

  他到楼上沐浴去。

  之之说:“站天天打电话来催,说好难拨通。”亲友都道有几庆长途电话线路繁忙得卡住。

  在外国,隔着一个距离看这件事,只有更加恐惧彷惶。

  住得近,反而有股异样的镇定,无他,第二天照样要上班读书,那容人放肆。

  没有心情也要做。

  之之的母亲说有几日,大脑商直不晓得手脚在干什么,竟把女装挂到男装部去,也不知是大幸还是不幸,那个礼拜,一个客人都没上门。

  生意这样萧条,季庄与合作了十多年的老板娘却不觉心痛,另外有大事更叫她们寝食不安。

  到这一两个礼拜,略来平静,不得不筹备减价来吸引顾客。

  电视上正重播流亡学生领袖受到通缉的新闻。

  老祖母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,“难为他那些同学。”

  之之吓一跳,祖母这理论新鲜,太多人认为他是英雄,不容商榷,拥护者当然包括陈知。

  “一将成功万骨枯,”祖母轻轻说:“他要对那些人负责。”

  之之看着祖母,该刹那,她发觉老太太的头脑比谁都清醒。

  这时候,陈知回来了,满头大汗,气冲冲从拉着之之问:“你会不会移民英国?你说。”

  之之不用考虑,“不会。”

  “你太知道英国人了是不是?”

  “有某一个程度上的了解。”

  陈知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反对向任何人苦苦哀求。”

  他们身后有一把冷冷的声音传过来,“请你控制你自己。”

  兄妹俩转过头去,看到他们的舅舅站在楼梯。

  他穿着一套白西装,正预备出去耍乐,却不忘讽刺热血青年一两句:“反完并反英,又忙着要把越南人赶出去,整天在街上举起旗帜要这个要那个,也不怕累,终有一天,不小心掉了一毛钱也有人跑到总督府去示威抗议。”

  陈知涨红了面孔涨红了脖子,他瞪着原本就圆大的眼睛就要理论,被陈之大力拦阻。

  季力冷笑一声,扬长而去。

  陈知半晌说:“岂有此理。”

  “算了,哥哥,一家人。”

  陈知骂:“冷血动物。”

  “他心情也不好,股票不见一大截,本来打算结婚,又泡了汤。”

  这位舅舅自廿八岁起就宣布要结婚,今年都四十二了,仍然住在陈府。并不是没有能力的人。收入却全要来穿西装开跑车,夜总会里喝香按,夏天到欧洲渡假,寅吃卯粮,银行里永远没有稍微像样的一笔款子。

  季力这人最风趣,出手阔绰,十分豪爽,之之不讨厌舅舅,幼时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买回来,是最近的时势才惹得他急躁不安,不易相处。

  稳住了哥哥,之之又追出去安抚舅舅。

 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。

  之之过去圈住他的手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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