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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三


  清晨略见清凉之意,已近八月,时间总要过去,人总会老,不久我也肯定会长满皱纹,想想其实应当看化,今日使人流泪的爱情,他日终会淡出,一切不外是时间作崇。

  林自亮一直没有与我联络,他也没有回来,一定是以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运。

  从来没有想得到一个人如想得到盛国香,也没有什么东西令我这样朝思暮想过。

  除出十一岁念初中一时希望参加一个露营会。

  躺在福建马赈席上辗转反侧,席子受压迫发出沙沙响,林自亮抱怨说害他整夜睡不着,我渴望父亲批准我前往,兴奋得不能成眠,一方面又在心中编了对白,务必在小同学面前争足面子,患得患失,足足一个星期,结果费用交上去,却因为我突然发水痘而没去。

  闷闷不乐整个暑假,开了学,小朋友同我诉苦,说一点儿也不好玩,吃得不好,活动受限制,家信都被导师拆开来读过,如有对团体批评的句子,必须改过,并且天大要背《圣经》。

  我听了不但没有如释重负,庆幸没去成,反而更加纳闷,隐约觉得一个好梦就如此破灭,而原本,我打算一辈子怀念这个错过了的露营假期。

  事隔十多年,类似的感觉再一度回来。

  渴望是难挨的一种感觉。

  跑步时控制着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,有女孩子在身边经过,投来友善的微笑,我只觉得茫然,接收不来,是朝我笑吗,我已色衰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日出日落,清晨黄昏,天天问:该好些了吧,该痊愈了吧,乃有种风吹上来都痛彻骨的感觉。

  一日运动完毕,颓然返家,迎面一个女子走过来,活脱脱盛国香模样,身型苗条,皮肤金棕,穿着卡叽裤子,白布衫。

  我顿时心酸,痊愈?无望,眼睛受脑神经恍惚影响,看出去每个女子都像盛国香。

  我别转面孔,掏出锁匙开门。

  “林自明。”

  我转头。

  那女子向我走来。

  是幻觉。

  我都歇斯底里了,想她快想疯,魔由心生,她竟向我走过来,还唤出我的名字。

  我闭上眼睛。

  “林自明。”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。

  睁开眼睛,是她,是真的,盛国香站在我面前。

  一时间作不出任何反应,外表一定很冷淡镇静,内心却如倒翻一壶沸水。

  她说:“我提早回来了。”

  “你去了几天?”

  “六天。”

  不能置信,六天?她计算历法与我这里不一样,我这里春去秋来,花开花落,潮汐涨落,已经无数岁月,流金年华早已逝。

  她简单地说:“我想念你。”

  “国香。”

  我们紧紧拥抱。

  “我尝试过,”她不住地说,“不能控制,我必然是罪人,没有谁会原宥我。”

  很快我们决定不需要什么人的原宥,那些人不是我们,他们不会明白,也毋须了解。

  谁也不保证这是否是一个梦,中国人的梦都是很逼真的,历历在目,然后在最繁华美丽的时候,“啪”一声破灭。

  接着的日子,又似过得太快,像是电影中的快速镜头,难以捕捉,瞬息即变,还没看清楚,已经过去,只知道她终于与我同在。

  我们之间一向对白不多。

  国香自比基尼岛携回一袋僧帽牡蛎,养在我家厨房,她与它们交谈:“……可怜的家伙,你们畸形了知道吗,同类不再认得你们。”

  我假装不关心。

  一日收起她的牡蛎,往街市购回新鲜牡蛎,做炒蛋吃,她十分欣赏,一直说,林自明,你是一个好厨子。没到一会儿,她怀疑起来,用筷子挑升炒蛋观察,忽然跑到厨房去查看。

  接着面青唇白跑出来,“林自明,养着的那碗牡蛎呢?”

  我平静地说:“炒了蛋了。”

  可怜的盛博士手足都凉了,呆若木鸡,像五雷轰顶那样,一动不动。

  不要试练你的上帝,否则阁下会发觉几只变形的海洋软体生物比阁下重要。

  这个蠢蠢的女子做工做得像鬼上身一样,玩笑持续下去,她会中风。

  我站起来,领她到厨房,取出她的宝贝,放她手中,她这才尖叫起来。

  她说她恨我,一个下午不理睬我。

  我心中却无限舒畅,委屈一天比一天锐减,积郁渐去无踪。

  我们自私,幼稚,知错不改,换句话说,举止似不负责任的,快乐的孩童。

  做了太久的成年人,能有机会放肆一下,明知后果严重,吾往矣。

  “施必然洞悉一切了。”

  “他没有提过。”

  我知道这种老谋深算的人,他才不会无端炸起来,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当才动第一子,即使国香开口要求分手,他还会同她拖好几年,把她整得无比困惑。

  “施此刻不在本市吧?”

  “他转赴夏威夷,去谈生意。”

  这一定也是故意的,不是给我机会,而是纵容国香,令她内疚。

  果然她脸容都黯下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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