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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


  母亲最常来,她好象睡在医院里,然后是裕逵与夫婿应乐,还有,父亲的叹息声。

  却听不到印子的脚步声。她没有来,没有人通知她,抑或,走不开?

  终于有一日,经过一番努力,裕进发觉他可以睁开眼皮,他试图发出声音:“妈妈”。十分嘶哑,但是的确可以开口了。

  他立刻看到母亲的腮探过来。

  鬓脚有白发,眼角添了皱纹,裕进发呆,甚么,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载,亲人都老了。

  母亲十分镇定,微笑地说:“裕进,你醒了,你可认得我?”双眼出卖了她,她泪盈于睫。

  “妈,你在说甚么?发生甚么事,我可是差点淹死?”

  医生匆匆走过来。

  “啊,醒了。”

  裕逵整个人伏在弟弟身边,失声痛哭。

  “喂,喂,压得我好痛。”

  一阵扰攘,他又倦了,沉沉睡去。

  傍晚,父亲也来了。

  他们紧紧握住他的手,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。裕进知道不能再次失足,不然,怎么对得起他们。

  “昏迷了多久?”

  “足足一日一夜。”

  裕进又觉诧异,是吗,才失去二十四小时?好象起码有整个月。

  “两个少女发现了你,把你捞起,一直为你做人工呼吸,直至救护车来临,因此你脑部没有缺氧受损。”

  啊,是那两个天使。

  “裕进,警方想知道发生甚么事,有人推你?”

  “不,我醉酒,失足。”

  裕逵号啕痛哭。

  一次,童年时,裕进被老师罚站,裕逵过来看到弟弟受罚,也这样伤心痛哭。

  裕进轻轻答应姐姐:“以后,我都不会再叫你痛心。”

  祖父一定会说: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裕进笑了。

  出院之后,他戒了酒,把床底下酒瓶统统自动取出扔掉。又每日早睡早起,一心一意陪母亲进出办极其琐碎的事。

  裕进前后判若二人,一改颓废,并且努力工作。表面上一切恢复正常,但心底深处,裕进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毙。现在,他看到动人的景象,只会略为踌躇,已没有深深感受,想到印子,仿佛是极之遥远的事,那美丽的女子,已远离了他生命的轨迹。

  一日,他同姐姐说:“著名的牛郎星距离地球约有十六光年,织女星是二十六光年,如果以速度每秒钟飞行十公里的火箭来说,这十个光年的距离,也得飞行三十万年,由此可知,牛郎织女每年不可能借鹊桥相会。”

  裕进笑问:“你想说甚么呢?”

  “我想说,一切属于人类一厢情愿,是个美丽误会。”

  裕逵点头,“我明白。”

  裕进也终于明白了。

 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戏,很近旧金山,却不再想去看她。

 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,真人上阵,现场录音,全都适应下来。有一个美籍男配角来搭讪,在他面前,印子假装不会英语。

  男主角由中国来,是武术高手,对印子很友善,闲时教她几招少林拳。

  老板,从来没有出现过。但是凭经验,印子知道他一定会现形。他们以为故作神秘,就会得到更佳效果,叫有关的人挂念:咦?怎么还不来?

  印子冷笑,谁理这人来不来。

  一日,拍水上追逐,大雾中小艇划向大船,甲板上有人撒下绳梯,男主角着重伤的她往上爬。

  忽然力歇,他往下堕,半身堕入水中,冰冷河水像万箭钻心,她痛苦万分,大声喊叫,声音在洪流中似一只野兽,他再奋力往上爬,终于上了船,两人倒在甲板上……

  重拍了六七次,到最后,大家筋疲力尽,愈来愈像走投无路的剧中人,他俩双眼通红,绝望的神情,丝丝入扣,导演叫停之后,两人竟相拥饮泣。

 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来。这时,阿芝过去扶她。

  她在她耳畔说:“郭先生来了。”

  印子一时想不起现实世界里的郭某是谁,只是发呆。

 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,让她坐下,给她一杯熨热的日本清酒。

  她干净一杯,再喝一杯,一边脱下层层湿衣,一边向那人点头。

  那人看着满身泥浆不住哆嗦的她,十分吃惊,没想到拍戏如此辛苦,没猜到她这样柔弱苍白,一张脸只比巴掌大一点,大眼一点不觉精灵,且充满悲怆。

  这是他想要的人吗?

  与想象有极大出入,但是,他已深深受她吸引。脱剩亵衣,美好身段尽露,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长袍。

  阿芝喃喃说:“且莫管环保仔讲些甚么,只有这个才能保命。”

  印子渐渐恢复点神气,“郭先生,你好。”那人低声说:“我路过,前来探班。”印子疲倦地说:“真抱歉,大家都累了。”“那我先走,明天再来。”印子紧紧拉着袍子,“再见。”客人一走,她累得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。第二天那人又来了。看到的这一场戏更加惊人。她胸部中枪,伤口溃烂,血污满身,已近弥留,男主角试用土方救她。印子被化妆得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似只女鬼。导演似有虐待狂,不准他们进食,恐怕吃饱了神气太足,不像剧中人。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。她走过去招呼他。她明显消瘦,?子细细,锁骨凸出,说不出的清秀,化妆师过来替她补血浆。他骇笑说:“真的一样。”她忽然轻轻说:“的确是真的,每个人都有伤痕,有些看得见,有些看不见。”他一怔,这是一个有思想的美人。但是她随即问:“你口袋里是甚么?”他把一块小小巧克力偷偷递给她,她趁没有人看见,匆匆塞进嘴里,嚼烂吞下,肚子一饿,美不美,是否思想家,全体投降。她同他说:“放心,女主角会痊愈,并且在西部主持一间妓院,发了财,她资助辛亥革命,衣着豪华,穿金戴银。”他笑,“是我挑选的剧本,我看过故事。”印子轻轻说:“只是,没得到她所爱的人。”他不出声。这些年来,她一直在寻找她真正想要的东西:温暖的家庭、父母的爱,以及男女之间的欢愉。路愈走愈远,沿途看到许多宝物,印子拾起不少,载满背囊,以名利最多,可是没有遇见她真正想要的东西,现在,背囊已满,再也装不下其它。他清清喉咙,鼓起勇气这样说。“到了我这种年纪,也没有--奢望了。”印子适当地提点安慰他:“你还年轻。”“只不过想公余有个人陪着聊聊天,说几句体己话。”那倒是不过分。开头,他们都那样说,可是日后,要求会愈来愈多。“我要过去了。”“明日,我再来。”印子温和地说:“工作那样忙,走得开吗。”“由得伙计去搞好了。”她提起破烂的裙子走回现场。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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