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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


  我跟了他出去。

 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,他再度问我:“你忘了我?”

  “我们真的见过面吗?”许多同学用这种方法搭讪。

  “好多次。”

  真的想不起来。

  “让我提示你,我姓童。”

  松口气,“我从来不认识姓童的人,这个怪姓不易遗忘。”

  “童马可,记得了吧?”

  我有心与他玩笑,“更一点印象也无,不过你好面熟。”

  他叹口气,“也难怪,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。”

  “揭晓谜底吧。”

  他才说一个字“惠——”

  “慢着!”

  记起来了,唉呀呀,可恶可恶可恶,我马上睁大眼睛瞪着他,“你,是你!”

  他用手擦擦鼻子,腼腆地笑。

  “是你呀。”

  他便是惠保罗那忠心的朋友,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个家伙。

  “原来你叫童马可,童某,我真应该用咖啡淋你的头。”我站起来。

  他举起双手,状若议和,“大家都长大了——”

  “没有,我没有长大。”

  “周承钰,你一直是个小大人,小时候不生气,怎么现在倒生起气来。”

  “人会越活越回去,我就是那种人。”

  “周承钰——”

  我脸上立即出现一层寒霜,逼使他噤声。

  “承钰,你怎么在这里?”约翰追了出来,“我们约好在图书馆内等。”

  他马上看到童马可,沉下面孔,“这人给你麻烦?”

  我冷冷说:“现在还没有。”

  约翰转过头去瞪着马可。

  马可举起手后退,一溜烟跑掉。

  约翰悻悻同我说:“为什么老招惹这些人?”

  我怪叫起来,“招惹,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同他们打交道?说话要公道点,我听够了教训。”

  掩起耳拔脚就逃。

  课也不上了,到家锁好门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软皮书。

  《红色丝绒秋千架子上的少女》。

  多么诡秘。

  几年之前,母亲来向傅于琛借钱,她曾冷冷地问他:你几时准备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?

  我打开书的第一页。

  电话铃响,门铃闹,天色渐渐转暗,全部不理,我全神贯注地看那本小说,脸色由红转白,再由白转红,继而发青。

  才看了大半,已经躺在床上整个背脊流满冷汗。

  母亲竟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,轻率浮佻地,不经意,但又似顺理成章,她侮辱我。

  她竟把那样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。

  从前虽然不原谅她,但也一直没有恨她,再少不更事,也明白到人的命运很难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纵,有许多不得已的事会得发生,但现在——

  现在真的觉得她如蛇蝎。

  一整夜缩在房角落,仿佛她会自什么地方扑出来继续伤害我。

  活着一日,都不想再看到她。

  永不,我发誓。

  那本书花了我好几个钟头,看完后,已是深夜。

 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,喝一半,打电话找傅于琛。

  千言万语,找谁来说,也不过是他。

  电话响了很久,照说这边的深夜应是他们的清晨,不会没人接。

  终于听筒被取起,我刚想开口,听到一把睡得朦胧的女声问:“喂?”

  我发呆。

  会不会是马佩霞,以她的教养性格,不致在傅宅以这种声音应电话。

  “喂。”她追问:“哪一位?”

  我轻轻放下电话。

  然后静静一个人喝完了威士忌。

  没有人告诉过我,马利兰盛产各式花卉,尤其是紫色的鸢尾兰与黄色的洋水仙。

 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门口等,手中持的就是这两种花。

  他是童马可。

  还不等他开口,我就说:“没有用,永不会饶恕你。”

  童君少年时代的倔劲又出现,“我只是来道歉的……”

  我关上门。道歉,人们为所欲为,以为一声对不起可抵消一切。

  那日没有去上课,成日为自己悲哀,天下虽大,没有人的怀抱属于我,我亦不属于任何人。

  这样的年轻,便品尝到如此绝对的空虚。

  谁要是跑上来对我说少年不识愁滋味,真会把他的脑袋凿穿,而约翰正是那样的人,所以无论如何不想见他。

  对他说不舒服,看了医生,想休息,“不不不,千万不要来,不想见人,来了也不开门给你。”

  说完披上外衣出门去。

  去找童君。

  经过调查,找到他课室外,把他叫出来。

  见是我,他非常意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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