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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


  子和低了声音,“你回到家,替我做签证,申请我过去。”

  萼生一怔,“假使你打算过去读书,先要联络学校。”

  “不,你做保证人,给我一封信,我在这边走后门,给个十万八万美金费用,马上可以成行,表姐,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,款子我将来会还给你。”

  萼生不相信双耳,她瞪着这名表弟,无言。

  子和说下去:“小欣想跟我一起去,好事成双,表姐,反正你有能力,举手之劳耳,到了加拿大,我们先住你家、然后结婚、读书、找工作、不消一年,赚够了钱,把小欣父母也接出来,你就没事了,你看,这件功德无量的事,就交在你手中了。”

  说罢洋洋得意,神气活现。

  萼生眨眨眼,不相信这番话会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里说出来,传出去,陈萼生随时会罗辱华大罪,竟把这里的优秀知青形容得这般无知无良,那还得了!

  定定神,萼生说:“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,同事实有点出入。”

  子和扬扬眉毛,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说些什么。

  千头万绪,萼生不知怎么样为他分析才好,她取起咖啡杯子喝干,然后说:“搞移民,应当往这边的加拿大公署办理申请,索取表格填写。”

  子和一征,老气横秋的说:“那是没有特权的人所做的事。”

  萼生急了,她不想误导他,给他虚假的希望,便直接了当地说:“在我们国家里,没有人是特权分子。”

  子和脸色一变,十二分不高兴地说:“表姐,天下乌鸦一样黑,尤其是老资本主义社会,怎么会没有后门可走!”

  说出来没人相信,陈萼生这一生人,偏偏就没见过后门,她只知道付多点钱可以买到头等戏票,如此而已。

  “子和,我是一个学生,到今日尚无经济独立能力,没有资格做任何担保工作,况且,你只是我的表弟,路人皆知,五大类亲属移民中并不包括表亲。”

  这时,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来,用一双灵活的眼睛睨着萼生,以一种很揶揄的语气说:“你不肯帮忙罢了,何必讲一车废话。”

  “冤枉,”萼生叫苦:“非不为也,乃不能也。”

  子和说:“表姐,我有很多同学,都是这样出去的,不到一年,就赚大钱,发大财,汽车洋房,应有尽有,所以母亲才叫我来跟你商量。”

  萼生张大咀,无言以对,她好象已对岑子和说过,他们陈家在温哥华的小木星,迄今仍需供款。

  岑子和同女友已经站起来,“我回去同妈妈说,你不愿意帮忙。”

  “子和,你听我讲。”

  “我才不要同你说,有话你同我妈说。”

 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。

  萼生哭笑不得,她竟不知舅母有这样大的权威,此刻毫无疑问,整件事已经升级,她要与长辈对话了,萼生累到极点。

  用手托住头,不发一言,独守斗室。

  所见所闻,都颇有点叫她吃不消。

  她轻轻拾起那本珍贵的护照。

  护照与陈萼生与生俱来,甫满月,就跟父亲入籍,做了外国人,去领了第一本护照,首页小照片内是一个黄皮肤的新生儿,没有什么头发,眼睛还不大睁得开,可见做不做加国公民,完全不是她的选择。

  萼生的父亲是六十年代的留学生,到七十年代乌倦知返,才办妥入籍事宜。

  最奇的是母亲,她一直只用临时身份证明文件旅游,在国籍一项后面,偌大一个无趣的字:STATELESS,无国籍。

 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,没有国籍,身分不明,十分暧昧,当时英国殖民政府发一本小小绿皮书给她应急,待随丈夫到了加国,因不愿办理宣誓唱外国国歌手续,一直没取到正式护照。

  萼生听过母亲慨叹:“活了大半生,无法证明自己是什么人,天天这样非驴非马的过。”

  岑仁芝不愿意做外国人,但是她爱上目前这种自由自在、无拘无束的生活,于是继续含糊地过日子。

  成年后萼生劝过母亲:“只不过是一本旅行证件而已。”

  岑仁芝这样回答女儿,“对,你也兄不过是我体内一组细胞繁衍的结果而已。”

  母亲不是普通的母亲,萼生哪里说得过她。

  陈萼生连岑子和都应付不了。

  两个表弟,性格相差天共地,最令人不服气的是,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阶级天之骄子了,他的享受,很可能由蒋午昌这种劳动阶级用血汗缴税间接供奉,却当不知足,误听山海经,以为西方社会遍地黄金!拾得动就可以拾,一定是看荷里活电影看得太多了。

  与子和一席话,萼生情绪低落,连脸上的肿块消失也没有庆幸。

  傍晚,史蒂文生前来照顾小师妹:“我们在三楼的音乐酒吧,下来喝一杯。”

  萼生原以为可以向外国通讯社的前辈讨教讨教,谁知那几个人的身边都带着女伴,萼生完全不方便讲话,过了十来分钟,她识趣地告辞。

  史蒂文生追上来,“你有心事?”

  萼生点点头。

  “明天有什么节目?”

  “去参观本市各项伟大的建设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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