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亦舒作品集 > 伤城记 >  上一页    下一页


  她虽读英文出身,约略也知道是本什么书,便笑说:“爷爷迷信。”

  老祖父说:“这本书畅销得很,许多地方买不到,还是托老朋友在相识书店觅来。”

  “看看。”之之探头过去。

  只见书翻到第五十六象,巳未坤下坎上,识曰:飞者非鸟,潜者非鱼,战不在兵,造化游戏。

  “呵,”之之随口说:“这我明白。这是描述孩子战争,届时天空上飞的是隐形战斗机,潜在水底是核能潜艇,战争不再靠大量士兵,如玩一场电子游戏,按钮攻击即可。”

  祖父怔怔看着之之。

  之之问:“我解得对不对?”

  祖父的兴致来了,坐下招手,“之之,来来来,再来解。”

  之之笑,“这推背图不会比时下一些文章作品更加难懂嘛。”

  正欲作进一步研究,有电话找之之,她过去一听,是张学人,便把所有预言放下,细细同男友倾诉起来。

  陈开友走过女儿身边,见之之浑然不觉,只挂住情话绵绵,心中便不舒服,同妻子说:“不知多久没跟我详谈,问她一两句,非常不耐烦,但是你看,同那种陌生人一说便一个钟头。”

  季庄看他一眼,不出声。

  “我要到木球场去参观草地滚球赛。”

  “大热天省省吧。”

  “广荣见也许在,我顺道打探打探消息。”

  季庄一直无法了解丈夫这种心态,但人总有缺点,他有,她也有,柴米夫妻,谁也没资格要求难做一个完美人物,拉拉扯扯,将将就就,日子容易过。

  之之放下电话,“爸爸出去?截我一程。”

  季庄说:“一起走吧,我店里有工夫赶。”

  路上她告诉丈夫与女儿,时装店总店连八间分铺本来搞上市,自有日本银行鼎力支持,帐目已由公司秘书做得七七八八,忽尔来一个晴天霹雳,什么事都搁下县慢,日本人现在要再三思量。

  还有人鼓励市民去银行挤提,自己先搞垮自己,凭什么去支持别人?”

  之之笑,“幸亏现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,一个多月前,谁说这样的话,谁就是汉奸。”

  她母亲苦笑,“我知道。”

  建议罢市那一日,陈知力陈大义,力劝母亲罢工。

  他说的好像是在这种大日子,母亲还净挂住周旋在绫罗绸缎中,使他痛心,不外是门渺小的无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业罢了,停工一世对社会也没有损失。

  季庄当日生气,斥责儿子:“就是妈妈这分卑下的工作需补家用使你丰衣足食。”

  陈知这才噤声。

  这些日子,他自然会明白,只有活得好,才会有能力帮助别人。

  之之记得那回母亲与哥哥对话的情形,她从来没有看见母亲这么恼怒过,可见长幼有别,对话谈何容易。

  那日父亲在一旁也气道:“陈知,你再说多一句,看我不把你撵出去。”

 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实,争取民主,并非易事。

  自回忆回到现实,她咳嗽一声,说道:“妈妈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。”

  季庄笑说:“过了十八岁,儿女说有事,其实主意早定,只不过礼貌上知会父母一声,大人若识趣,没声价叫好,关系尚可维持,若不识趣,子女马上失踪,之之,我说得对不对?”

  之之赔笑。

  “对了,你有什么事同我商量?”

  “没什么。”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。

  她父亲把报纸递给之之,“读给我听。”指一指某篇报告。

  之之用平板声调不徐不疾读出:“在这非常时期。香港人首先要考虑的不是需要做些什么,而明白到香港不应做些什么显得更迫切,凡是破坏繁荣稳定的事别再做了,令中英对抗的事,令香港内部分裂的事,纯为发泄的事,都不要做了,互相攻击的事应尽量减少,不切实际的要求别再多提,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现实。”

  季庄说:“好文章呀。”

  “才怪,”之之笑,“但求自保,怕得要死。”

  季庄明知女儿搞笑,也反问道:“大勇若怯你晓不晓得,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。”

  然后一家三口齐齐叹一口气。

  本市快成为叹息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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