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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


  (四)

 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,“只有他一人走脱,他的同学呢?”

 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。

 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,“爷爷,还是由我来说好。”

  祖父却问:“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?”

  祖母说:“他拚着一身剐,敢把皇帝拉下马。”

  祖父答:“才没有,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,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?陈知参加的游行不会少,叫的口号还不够多?”

  祖母叹口气,“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,叫得累了,还不是会回家睡觉。”

  之之说:“我忽然想起来,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。”

 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。

  打开公寓大门,不出所料,屋里已经没有人迹。

 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,可见办事迅速敏捷。

 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,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。

 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,之之抬起头,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吸烟习惯,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。

  一大幅拼图,之之只占一角,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,但整件事故的始末,恐怕永远是个谜团。

 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,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,她把垃圾袋打个结,拎上车,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,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,扔进去。

  当天晚上,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。

  主角站在一幅白墙前发表演说,小公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色。

  之之忽然莞尔。

  那天晚上半夜,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,研到门声。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。

  果然不出所料,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,探进头来。

  之之自床上跃起,与他紧紧拥抱。

 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,之之会意,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内,关上橱门。

  自三五岁起,橱内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。

  人长大了,空间便显得狭窄,他们缩着身子抱住膝头,轻轻交谈。

  “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?”

  “目的地很快会公布。”

  之之沉默一会儿,忍不住问:“我是为了你才合作,你呢,你是为什么?”

 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:“我也是为了同胞手足。”

  之之说:“你真的相信这件事?”

  “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。”

 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。

 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,“之之,你听没听到门响?”

  之之推开橱门,“妈妈,哥哥回来了。”

 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,不禁好气又好笑。

  廿多岁的人,还如小孩一样,实在低能,起码要活过四十,才会添一点点智慧,有什么用?体力又有够应付了。

 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,感慨万千,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,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。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,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,冷饭菜汁,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。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床,就带大一个孩子,十八年后,养儿防老,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。

 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,待他差一点,他立即怪社会,马上成为问题少年,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,还要求等重、私隐、自由,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,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。

 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交集,心中惭愧,吆喝哥哥,“陈知快向母亲认错。”

  季庄摆摆手,“你向你爹道歉才真,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,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。”

 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,一声不敢出,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,望她息怒。

  “妈妈,哥哥回来就算了。”

  “我不敢同他算,是他要同父母算。”

  “妈妈,他知道错了。”

  季庄问:“现在演苦情戏吗,还不去睡觉,明天可是要上班的。”

  真的,香港人永远是香港人,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,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。

  之之看着母亲走出去,才说:“哥哥,我们真幸运。”

  “是的,我们不但生活得好,还有余力帮助别人。”

  第二天早上,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。“……不必讳言,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,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,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,而港府有关部门眼工眼闭甚至帮上一忙的可能性,亦不奇抹煞,可以这么说,没有港府的‘视若无睹’,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缉人物是不可能当本市为转运站的。”

  之之连忙喝一口咖啡镇定神经。

  她悄悄地看着左,又看看右,一颗心仍然忐忑,

  之之知道她必须尽快忘却她曾经参予过的这件事,否则心理压力更重。

  有没有发觉年轻人的特长?忘记得快只是其中一项。

  邻座有女同事低声与爱人通电话,说的却是实际问题:“屋价已往下掉了三成,要置业也是时候,看样子不会跌至三折,失去这个机会,婚事又要往后挪,移民?往英国不如往土耳其。”

  之之笑,人人都谈论同样问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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