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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


  半夜,发起烧来,老哥急忙找医生,医生不肯理会无名肿毒,又知会盛国香赶来。

  情况比想象中严重,闹得筋疲力尽,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睡。

  睁开双眼,已经天亮,听见有人声,便同老哥说:“给我一杯水。”

  回话的声音却属于盛国香:“没事了?”

  我转过身子来,怔怔地看着她,“你还没走?”

  她很内疚,“没想到你的血液对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强烈的反应。”

  “也可能是中暑。”

  “不该叫你出来。”

  “不要紧,下次往南极考察的时候,别忘记叫我。”

  “医生稍后会来复诊。”

  我喝干杯子里的蜜水,中国人相信蜜是解毒的。

  室内一片静寂,我不再搞笑。

  冲动地认为伤得不够严重,否则气氛当更严肃一点。

  她靠窗户站着,并没有说话,直至林自亮回来,她交班,离去。

  林自亮同我说:“她真的年轻,你有没有发觉,现代女人像是不会老似的,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,有须的像贼,没须的像太监,什么原因?”

  “嗄?”

  “真是女性的世界了。”

  “哦?”

  “没想到会被她们咬紧牙关闯出局面来,一定吃了不少苦。记得我们小时候,女性职业的范围是做售货员与秘书,任官小教师已经了不起。你看现在,官场商场什么地方都有女性带头,七十二行,行行都有出色女性,男人紧守岗位,没有突破,反而显得中庸,你说对不对?”

  我忽然问:“你觉得盛国香是不是英俊?”

  大哥怔住,“给你一说,倒有这种感觉。”

  以后,形容一个人优柔寡断,也许不再用婆婆妈妈,而称之为公公爸爸。

  盛国香绝对英俊。

  “你,凡事要适可而止。”

  我白他一眼,“不知所谓。”

  背脊上留下一条疤痕,淡淡的白印,约半公分宽,蜿蜒而下,形成图案,似一个横爱司。

  将来总会消失的,无论什么事都经不起时间的浪淘沙,但此刻,它是心头上的烙印。

  我叹口气。

  应邀参观了水产系十五个实验室,这些设备既是学生实习的场所,又是教师及研究人员的基地。来到水产系海洋动物标本室,只见各种鱼类虾贝藻千姿百态,琳琅满目,仿佛走进海底龙宫。

  实验室陈列着两千多种标本,许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及海中生物,有些从未见过,真正大开眼界。

  一边走一边自卑起来。

  不知恁地,科学实验室永远给文科生压迫感,因为他们做的,我们不懂。

  女人也是。

  她们会生孩子,我们不会,真神秘,现在男人会做的事,她们全会做,甚至做得更好,但仍然只有她们能够孕育下一代。

  盛国香完全不爱说话,而我,刚相反,念小学时就被老师在手册与成绩报告表上打“爱说话”的字样,算是黑点,教师爱哑巴,例加三分。

  国香常用语只包括是,不是,对不起,相当好,谢谢。

  她认为语言用来表达概念,指示方向,很少想到语言也可以用作长篇大论写情写景。

  而那正是我的专长。

  一次,我彻底地描述施宅园子风景,她“嗯嗯嗯”地诧异,“是吗,是这样的吗”,完全没留意到。

  她是那种把手表当鸡蛋煮的疯狂科学家。

  我总告诉自己,无论如何,要做妥这件工作。

  她的工作。

  有时清晨还坐在打字机面前,也问:为什么不以这种坚毅的态度来写小说大纲?

  怎么会没有原动力?这是我的事业呀。

  反而奋不顾身去为别人的事业努力。

  话虽如此,心情是愉快的,每打出一行字,就像与盛国香交谈,十分窝心。

  累了,头枕在打字机上憩一憩,还是老式的字键式机器,换带子时,手会弄得墨黑。

  国香吃惊道:“这么落后!”

  她用的是一套万能电脑,无所不能,内文显示在荧光幕上,改得完全正确了,才按一个钮,转印到纸张上。

  要我学用那样的机械,不可能。

  施导演曾对我说:“我当那套机器是活的,每天走过,都恭敬地向它说早,免得开罪它,有后顾之忧,谁知道,也许有一日它会统治我们。”

  老施是个好人,他使我内疚。

  我还想学费兹哲罗呢,头发梳一绺下来,垂在额角,忧郁的面孔,穿件白色长袖衬衫,裤袋中放一只扁酒壶,随时取出喝口威士忌,灵感一到,啪啪啪敲响黑色始祖打字机,写出夜未央这样浪漫腐败感人肺腑的小说来。

  电脑与我何优哉。

  艺术不会败给科学。

  偏偏国香又代表科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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