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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


  造物弄人,你不相信?

  她对文学一点知识都没有,惨得不得了,但是越惨越喜欢她。

  她会把一百年的孤寂说成一千零一夜,然后心虚地问:“差不多吧,都是时间上的问题。”

 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。

  大哥一直努力筹备婚事。

  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肩上,原来新娘子出差开会去了,你说厉害不厉害。

  家里要装修,新的家具新的电器,新人事新作风,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,不然真正难为新郎倌。

  我与国香已经熟稔。

  她时时来我们家。

  一日大哥把旧窗帘拆了下来,换上新的,又认为花样太乱,再除下,挂上第三套,满地都是一匹匹窗帘,她就坐在布匹上与我研究功课。

  我看着她浅褐色的脸庞,睫毛尖端一截被晒成金色,眨动时如只粉蝶。

  开头是心躁意乱,接着心平气和起来。

  我终于说了长久要讲的话。

  即使长期与鱼虾蟹做朋友,她也应了解我的心事。

  我说:“让我们速速解决这个报告,断绝来往吧。”

  她听懂了。

  脸上并无露出讶异之情,只是低着头,看着手上的报告,小孩受责备后,会有类此姿态。

  过半晌她茫然问:“这是几时开始的呢?”

  我无奈地摊摊手。

  她叹息:“真是混乱。”

  国香的词汇不够丰富,否则一定会说:“太难了,比海水微量元素、有机物、离子相互作用等温线分级交换理论还要令人为难。”

  “是不是你受伤那时的事?”

  我摇摇头,“这不是科学报告,你不必深究了。”

  盛国香吁出一口气,很感烦恼,皱起眉头,坐在墙角。

  我问:“你承认已经发生了?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我放下心来,有人陪,事情完全不一样,不由得恶作剧地微笑起来。

  “为什么是我们?”国香问,“这完全是不对的,我比你大二十岁,而且已婚,有两个孩子。”

  我看她一眼,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夸张,二十岁!

  国香仍不甘心,“是否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?”

  在这种事上,我比她敏感得多,于是我点点头。

  “无可避免要发生?”

  “注定的。”

  “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个报告,断绝来往。”

 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,大家都有好处。

  于是我们两个人四只眼落在报告上,强逼用功。

 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么,我只见一个个拉丁名词自白纸上飞出来,二十四个字母重新排列,组成我要说的句子。

  像,为什么不让它大胆发生?

  又像,施君会得明白。

  更像,原来这次回来,完全是为着可以结识你。

  揉揉眼,才把字句擦掉,眼睛落在昨夜临睡之前的一本书上。

  《镜花缘》。

  镜中花,水中月。中国人连取个书名都有这么大的学问。

  抬起头来,只见盛国香皱着眉头看着窗外。

  我冲口而出:“枉凝眉。”

  她当然没有听懂,“霍”地站起来,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我没有追上去,用双手抓住她肩膀,将她扳向自己胸前,深深吻她。

  会这样做,要不是英雄好汉,要不就是登徒子。

  可叹我两者都不是,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。

  我不怕挨耳光,他们说,不吃过女人耳光,以及不给女人吃耳光的,简直不好算大丈夫,我怕的是她看轻我,届时连读书人这样鸡肋的身份都失去,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,身份危机出现,更加无所适从。

  我痛苦了。

 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,而是心灵。

  大哥又要笑我。

  恐怕最明智之举是将盛博士的报告火漆封口,挂号寄还给她。

  下午,工人来安装冷气机,吃不住噪音,开车出去避一避,逛得累了,走进咖啡店去喝一杯,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魂游太虚,感受心头微微啮痛。

  有人同我打招呼。

  睁开眼一看,是施君。

  做贼心虚,一颗心几乎跃出喉咙,像凶手看到亲手杀死的被害者灵魂出现,吓得几乎没哭出来。

  我瞪着他,双手紧握沙发扶手。

  他发觉了,他要找我讨还公道。

  他却和颜悦色地说:“是等人吗,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坐?”

  原来他还没有知道。

  受透刺激,浑身麻木,动弹不得,他还以为我没有意见,一向随和的施氏已视我为老友,便与朋友一起坐我旁边。

  干他们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泼热闹的,一顿茶工夫不知可交换多少讯息,说多少个笑话。

 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。

  忽见入口处有位身形苗条、褐色皮肤的女郎向我们这边走来,还没看清楚心已剧跳,低下头来,是盛国香,她来了,不是冤家不聚头,她来了。

  果然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。

  一声导演,也不问生张熟李,臀部就挤过来,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给她坐。

  不是盛国香。

  是施君的女主角。

  紧张之心松弛,随着而来是失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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